初见达目草是在她的寝室：一位身着民族服饰的美丽少女坐在两头堆满书籍且格外整洁的宿舍床铺上。达目草是位于甘南州合作市的甘肃民族师范学院藏语系1604级应用语言学（汉藏翻译）专业的学生。她家在迭部达日村，来合作市读书已经是第九个年头，目前大学三年级的她以专业第一的成绩已经连续两年获得国家励志奖学金。达目草的小学是在迭部的伊瓦乡小学度过，在这个甘南藏区的汉藏双语小学度过了六年后，她便开始了自己离家求学的历程。
身着民族服饰坐在床铺上的达目草（图/曹洁摄）
你去读书！
达目草的家乡是在隐匿在迭部县美丽的扎尕那景区中的达日村，她的父母在岷县牧场经营着家庭收入唯一来源的牧场。出生于1998年的达目草是家里的长女，除此之外她还有两个分别比自己小一岁和六岁的妹妹，达目草说她家是“纯女户”。达目草的爷爷在达日村照看着达目草的主家，达目草说，爷爷是个懂藏汉语字母和数学的人，他是家里文化水平最高的人。达目草早期是在岷县牧场和父母住在一起，等达目草到入学的年龄时爷爷主动将达目草从其父母所在的岷县牧场接到达日村，并每天接送达目草于伊瓦乡小学和家之间。爷爷对小达目草的学习很上心，但小达目草却对学校和课本没有过多的兴趣，她依然留恋于岷县牧场的广阔天地，“每次放寒暑假回到牧场，我基本不写寒暑期作业，开学也不想回学校”“牧场没有学校，没有老师，从牧场回到有学校的村子让我很不适宜”。小达目草无心学业，但总是拗不过爷爷的坚持。随着年龄的一天天长大，每天在爷爷背上往返于家和学校的的小达目草终于在三年级的时候“懂事”了，“爷爷很疼我，下雨天都要背我去离家那么远的学校，放学还辛苦地教我藏汉字母和数学，我不能不再好好学习了！”。从那一刻起对爷爷的愧疚让小达目草开始想用学习来回报爷爷的付出，也是从那次雨中护送后小达目草的成绩也开始慢慢变得好转起来。
在小达目草不再抵触学习之后，她开始将自己的眼睛从牧场的蓝天白云中转移到老师的三尺讲台。时间飞快，转眼就到了升学时期的六年级，此时的小达目草虽然在爷爷的监督和自己的努力之下已经成为了班级里面的佼佼者，但深知走出教育资源相对贫瘠的山区依旧艰辛的班主任老师开始对达目草和她的同学们有了更高的要求，“班主任老师是教我们藏文的，在六年级的时候开始要求我们每天早上五点就必须到校，若是迟到就让我们做更多的功课并‘罚’我们走鸭子步”。爷爷的鼓励和班主任老师的严格要求虽然让达目草的成绩有了极大的提高，她的成绩甚至可以代表她所在年纪的最好成绩，但在中考时她仍然与她心目中的卓尼藏中失之交臂。“卓尼县藏族中学是我们这边（甘南地区）最好的中学，本来我以为我会考上藏中，但是我没有，所以我就不想读书了。”达目草备受打击，甚至想放弃读书，但母亲的一番话将她最终“骂”醒了，“一个女孩子，要是不好好学习就只能嫁人，嫁人之后就只能像我一样种地，每天辛苦的生活，家人让你读书就是为了让你长大后不受这些苦。”在母亲的这些话中达目草开始对自己的学习有了思考：读书是为了什么？“到此时我才明白我要是不读书也就只能成为第二个像我妈妈一样在牧场劳作的藏族妇女，我读书不单是为了不让家人伤心，我学习更是为了我以后不再辛苦的生活。”在母亲此番的劝导下，她才开始有了继续读书，为自己主动读书的念头。
我要读书！
达目草的中考成绩虽然与卓尼藏中失之交臂，但她的成绩还是足以将她送入位于州市的合作市中学。迭部县到合作市有四个小时半的车程，从风景优美但环境相对闭塞的迭部到州市，初到的新鲜感让达目草很是兴奋，但随着学习和生活逐渐步入正轨之后，她面临的一个个问题开始逐渐浮出水面。“合作的藏语和我们迭部的不一样，刚来的时候听不懂。”由于合作地区是使用安多藏语，而达目草的家乡的藏语与安多藏语有着很大的区别，达目草不仅与合作地区的同学无法顺利沟通，更是在课堂上跟不上藏文老师的教学节凑，由语言造成的困境不仅让她在校园生活中倍感孤独，在学习上也感到力不从心的焦虑。达目草本就是个内向的女孩，沟通不便更是让她在班集体逐渐有边缘化的趋势，但幸好钟爱数学的她依旧让作为班主任的数学老师注意到了。“我的初中班主任是个教数学的女老师，我在初一整个阶段的学习状态都不好，班主任老师为此时常找我谈心，我们什么都聊，她就像个大姐姐”。在“大姐姐”的帮助和对安多藏语的逐渐掌握下，达目草在初二时成绩终于有了起色。到初三之后，为了能够考上自己梦寐以求的卓尼藏中，达目草加倍努力，不仅补上自己藏语学习的短板，更是发挥了自己汉语和数学的优势，成绩逐渐接近卓尼藏中的升学要求。但就在填报高中学校的志愿时达目草和自己的妈妈产生了冲突。“我想填卓尼藏中，但妈妈不让我填，妈妈觉得我考不上藏中，她认为填我自己的学校更有把握，就算我给她保证我肯定能考上卓尼藏中，她还是不同意。”达目草的妈妈想让自己的孩子万无一失的升学，学校的教学质量可以不考虑，只要有学上就可以，有学上就有希望！也许达目草个人的内心也有妈妈所想的那些顾虑，所以最终还是填报了本校。不过达目草的成绩很喜人，分数超过了卓尼藏中，虽然不能实现去卓尼藏中的愿望，但她对此很满意。
在高中阶段，达目草的成绩虽然优异，但因为性格内向的原因在课堂上与老师互动的积极性不高，如达目草描述，“我回答问题时脸整个都是红的”。由于达目草对安多藏语的掌握不是很熟练，对自己的藏文能力很是怀疑，性格内向以及对自己的不自信使达目草成为了老师眼中“胆小的学生”。但幸好此时达目草的班主任，同时也是达目草的藏文老师，发现了达目草的问题后主动引导达目草的积极性。“在课堂上，班主任老师‘故意’点我回答问题，回答时要是声音小了，他会要求我发言要宏亮。在每次上课之前都会叫我起来简要说明预习的内容。我们迭部的学生汉语好，但藏文真的不行，我的藏语能力的提升全靠我高中班主任的一次一次‘点名’。我的胆子也小，以前都不敢在人面前大声讲话，而班主任老师总是‘点’我起来，就这样慢慢的我开始能够在众人面前自如的交谈。”达目草说着便用眼神知会我们，显然她现在已经能够坦然的与我们进行面对面交谈。如今自信的达目草是她高中藏文老师课堂上的一次次“点名”和达目草的不断坚持才造化而来的。
我的导师
达目草提到，在她高二的时候，她原来就读的伊瓦乡小学的老师联系她，说北京有个基金会要给他们村小学优秀毕业生给予资助。通过这个基金会达目草认识了给予她一对一帮扶的程阿姨，也就是她眼中的“人生导师”。达目草说这个基金会是程阿姨的大学同学合力成立的，他们是通过合作市教育局联系到她所在的伊瓦乡小学，经过学校推荐以及基金会对所推荐学生的家庭困难程度的考核，最终确定了一批像达目草这样品学兼优但家庭经济困难的学生。“我的父母在岷县以种植农作物为主要收入，家里的牲畜不多，我们姊妹三人都在上学，基金会的经济援助减少了自己学业花费的不少负担，但程阿姨的出现带给我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达目草的爷爷是家中长辈文化水平最高的人，但也仅限于简单的藏汉语字母和常用的数字计算，她的父母都没有进过学校，对她的教育和引导非常局限。“我们那边读书的人很少，我有问题根本不知道应该问谁，阿姨的出现就仿佛是我的‘导师’一般。阿姨是个女强人，她自己创业开办公司，她除了给予我资金上的帮助，还会于每年的九月份虽基金会一同来合作看望我们这些被援助的学生。”
在高中时达目草所在的学校不允许学生带手机入校，达目草就用纸笔来与程阿姨联系，阿姨来合作的那些日子是达目草最为期待的。每每阿姨来到合作，达目草总能与阿姨畅聊几个小时，生活、学习都是阿姨所关心的。在达目草看来，阿姨的到来是她接触外面大城市最直接的方式，和阿姨聊北京是最让达目草心动的。“阿姨就像是我的‘导师’，在阿姨没有出现之前，我是迷茫的，我知道我需要学习，但单单为改变我自己的命运的想法一度让我对自己产生疑问。不仅不知道学习到底为了什么，也不知道近在眼前的高考专业对于我而言什么是合适，而与程老师的沟通中这一切也逐渐变得清晰。”在高考前夕，程阿姨建议达目草学习汉藏翻译，阿姨性让她熟练的掌握藏语和汉语。达目草说选择汉藏翻译不单是阿姨的建议，更是自己的兴趣，她说自高中起就对自己课本中的汉藏翻译非常的感兴趣，有了程阿姨的推动，达目草更加坚定了学习汉藏翻译的信念，所以在高考填报的时候她坚定的选择了应用语言学（汉藏翻译）。
生活中的达目草（图片由受访者本人提供）
以梦为马
达目草所在的应用语言学专业班级共有55个人，这些学生都是藏族，同宿舍的舍友有来自青海的，也有来自西藏的。“她年年都是我们班的第一，而且成绩每次下来都把第二名远远的甩在后面。她学习成绩好，人也好，她就是个‘十全十美’的人”，坐在达目草侧对面的女孩说。这个女孩是达目草来自西藏的舍友，同时也是同班同学，由于在入学后因语言不通的缘故，一度对学习失去兴趣。“学校教的是安多藏语，这与我们拉萨的藏语有着很大的区别，刚入学那会儿，藏文课我基本跟不上，而同宿舍的达目草就是我最好的补习老师，她教我总是很耐心。”舍友还补充说，达目草每天6点就起床去自习，风雨无阻。虽然在舍友眼中达目草已经是异常的勤奋努力了，但她自己认为还有很多的不足。“刚上大一那会儿很新鲜，对学习也就只是按部就班的完成学习任务，从来没有想过拓展一些其他的文化知识，在学到二年级的时候才逐渐明白汉藏翻译不仅需要了解藏汉语的字面含义，更是要懂得其应用的语境。“我要对汉藏文化有着足够的掌握，尤其是藏语背后的文化，比如藏族历史、文学，以及梵文都是需要熟练掌握的。”除了学习之外，达目草特别喜欢舞蹈，为此她报了学校的锅庄舞社团，并参加了相关的比赛获得了不错的成绩。数学也是达目草从小喜爱和擅长的专业，虽然在平时的专业课程中很少涉及数学，但达目草依旧积极的参与到学校的各种数学竞赛活动中。
参加锅庄舞比赛的达目草（图片由受访者本人提供）
达目草说她现在不仅知道自己学习的目的是什么，更是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也想以己之力去帮助别人。”她说这是她的“导师”程阿姨对她最大影响，她想成为阿姨那样的人。她现在虽无程阿姨那样的能力，但她会从最小和最近的事情做起。达目草目前回家的主要任务就是督促她在卓尼藏中的三妹学习，并给家附近的小孩补习功课。她还会利用寒暑假时期到迭部县城的饭店去做一些兼职，挣来的钱不多，虽然这些钱不能使她像程阿姨那般去资助别人，但她也总是慷慨地用自己辛苦挣的钱给家人和附近的亲戚来买些小礼物，“爷爷不希望我为他花费，一般我就直接买东西提给爷爷，爷爷嘴上虽然说着不愿意，但表情还是掩盖不住他内心的喜悦”，达目草微笑着对我们说。达目草说她不仅想给身边人给予学习和物质上的帮助，更是希望向他们传达“坚持”的力量。“这种坚持最开始是爷爷传达给的。小时候在牧场没有老师，从岷县自由的牧区到伊瓦乡小学的课堂是爷爷带给我的一种坚持。”在考入合作中学后，离家的陌生感，语言不通的不便都没有将她束缚，这是坚持带给她的收获。在高中三年的紧张学习中，坚持依旧是她最好的陪伴者，而程阿姨从高二开始对她进行的持续性帮助更是让她看到了坚持的难能可贵。是坚持让她从牧场走向课堂，是坚持让她有了成为像程阿姨那样的有能力帮助他人的机会。
达目草的床铺（图/曹洁摄）
在采访的最后，达目草说她现在开始准备考研，她打算考西藏大学的历史专业，因为专业涉及到梵文的学习，虽然她近期参加了一个关于梵文的选修课程，但梵文学习依旧是她目前主要攻克的困难。达目草说虽然现在看来考研的目标还有些困难，但她想她还是会继续坚持的。“现在的学习环境越来越好了，虽然在早些年间她所在的少数民族地区的学生因为地区教育资源相对匮乏的原因而在接受教育程度的水平上相对来说落后于其他地区，但随着国家教育资源向少数民族地区的倾斜，越来越多向我一样的藏族学生能够坚持读到本科，甚至还有不少同学有出国留学的机会，也有不少同学能够继续升学进行研究生阶段的学习。”在与达目草分别之际，望着达目草床铺两头的的书桌，想到夜晚的达目草在被堆满书籍的狭小空间入睡，虽然一个不小心就可能磕在头顶上方的书架，但看着达目草坚毅的双眼，我想她肯定不会在意被磕时的痛楚，因为她的床头上面顶着的是她的梦，磕着的是她未来的希望！
（作者为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研究生买钰莹、汪美灵，本科生曹洁；指导教师吴义东为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