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正在排练的现代川剧是《乱世糖坊》,拟入选国家艺术基金成果运用项目,将在9月的‘四川省第十七届戏剧小品比赛’的开幕式上首次演出。”正在指导排练的内江川剧团副团长徐敏介绍道。作为资阳河流派的典型地标,内江市川剧团坐落于上南街291号。这里葱茏的树木、斑驳的朱红色牌匾、颓圮的围墙,无不诉说着川剧的沉浮及川剧人的执着与坚守。台上演别人,台下是自己,他们是饱经沧桑的川剧人。
内江川剧团 宋美彤/摄
浮沉几相逢 高腔一生付
她曾是舞台上英姿飒爽的穆桂英,《白蛇传》里知性痴情的白素贞,《武松打店》中精明豪放的孙二娘……她一生演绎了数千个经典的川剧角色。尽管已年过八旬,但当面前这位老人眼波流转,手指兰花,一颦一笑之间依然能看到一代武旦的意气风发。她是川剧资阳河流派第七代传承人周苛荪。
周苛荪教记者比划川剧的程式套子 王毅璇/摄
她赶上了川剧最好的时代。在20世纪50年代那个物质文化资料极度匮乏的时代,人们的娱乐方式只有黑白电视、黑白电影、无线电收音机。相较于这些没有半分色彩的视觉“默片”,大红大绿的戏剧自然有着极大的竞争力。“那个时候噻,我们最多的时候,一天要在农村演3场,场场爆满。”周苛荪声音轻轻柔柔,巴蜀方言从她嘴里说出来显得十分温柔。
1955年,周苛荪经人推荐来到内江川剧团。来到剧团还不到三个月,她便开始跟着剧团巡回演出,在实践中学习。一开始,周苛荪站在舞台上跑龙套,通过近距离观察老师进行学习。“想想想,那时候特别想演主角。”提起那时候的渴望,这位老人的眼睛亮亮的。
机会很快来临,一年后,内江川剧团举办青年学生汇报演出,凭借《芙蓉花仙》中的芙蓉一角,她由青年学生正式转变为青年演员。“那个时候,川剧火得不得了,很多上海人专门来四川就为了看一下周苛荪。”提起这些,周苛荪还有点不好意思。有一次,她一进后台,就有一封信塞过来,“写的那是撒子呦,我吓得赶紧交给我们领导。”她捂嘴笑着,仿佛又回到那个害羞的少女时期,就像今天很多明星有粉丝一样,他们那时候也有很多“粉丝”。
眼见他高楼起,又见他高楼塌。
20世纪80年代,短暂的繁荣过后,川剧在人们心中的地位被其他娱乐方式取代。在卡拉OK、电视机、电影等新兴技术与外来文化的冲击下,川戏无人问津,川戏演员无戏可演,团里很多的年轻人纷纷转业出去打工。一时间,剧团倒闭,人才凋敝,这门艺术岌岌可危。“团里再也发不出工资,我们这些老人还好,可苦了那些刚进来的年轻娃娃。”她惋惜道。
即将退休的周珂荪也不得不离开川剧团,另谋生路。“本来以为川剧就这么没得了。”周苛荪直言。没想到在2004年,她被重新邀请回内江川剧团教导青年川剧演员。原来在川剧低沉没落时,内江川剧团团长刘佩全、副团长徐敏等川剧人他们没有放弃,他们提出“振兴川剧”,不断寻找川剧新的出路。他们为了复兴川剧,召回了许多漂泊在外的川剧艺人。
“这些年,这些娃儿纷纷出去接婚庆主持、唱歌,身法指法都已忘记。”刚开始,周苛荪也有些头疼。但是很快,她们就投入到“战斗状态”,带着徐敏等青年演员又从基本功开始,腰、腿、刀枪剑戟,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在这些老艺术家的帮助下,青年演员们的川剧底子开始慢慢“复活”。“幸好徐敏他们这帮娃儿进步得很快,川剧才不至于完全不存在。” 周苛荪欣慰道。
盛衰各有时 立身苦不早
声音、形态俱佳的“老旦”徐敏万万没想到,她会面临着“毕业就失业”的窘境。
1988年,徐敏来到了内江川剧学校。彼时的内江川剧学校属于中专,定向招生,毕业包分配。“当时考试的学生来自内江、自贡、达州、万州、遵义……共2000人报考,最后只录了32个,竞争非常的激烈。”回忆起这些徐敏脸上带着骄傲。
“那时候是真的苦啊!”徐敏叹息道,她回想起在她刚去时看到一个与她年龄一般大的女孩,“啪”一下就能够把脚搭在栏杆上,没有一点含糊和犹豫。为了能够追上同学的进度,她每天5点打着手电筒去练功。她这时已经17岁,在川剧初学者中已属于“大龄”。她经常因为练功伤痕累累。“腿被拉伤”“掰腰时休克”“肩膀碰到桌角”“胳膊脱臼”这些她都经历过。现在,她说得云淡风轻。
徐敏向记者讲述资阳河流派历史 王毅璇/摄
1992年,徐敏毕业。她没想到的是,她一身“老旦”功夫竟毫无用武之地。市场经济的发展,外来文化的进入,各类崭新的娱乐方式让人应接不暇,冲击着年轻人的眼球。徐敏终是没赶上周苛荪她们的时代,川剧由场场爆满到无人问津,川剧艺人无戏可演。她失业了。
“没办法,要生活。”徐敏吐露的这六个字,诉说着那一时期多少川剧艺人的无奈。她只得离开川剧团出去表演唱歌,接婚礼主持。而与她同时期的年轻演员也都像徐敏一样,川剧的筋骨与血脉就这样散落在各个酒店、卡拉OK、婚礼现场……内江川剧团的戏班子只剩下了她的老师刘佩全。1992到2004年,徐敏在川剧门外漂泊了整整12年。
直到2004年,内江市川剧团团长刘佩全打电话希望她能够回来,一起振兴川剧团,振兴川剧。“我其实不太愿意回来的。”徐敏坦言道,“因为当时团里的工资一个月400多,与我在宾馆的收入相差几十倍。”而这时,家人给了徐敏莫大的支持。徐敏的老公是一名军人,他告诉徐敏川剧没落非常可惜,现在有机会她应该做回本专业,否则便浪费了她这么好的老旦嗓。内心一番挣扎后,徐敏选择回到内江川剧团。
“我那时候好穷啊!”这是徐敏回来后最直接的感受。他们偶尔出去演一场戏得到报酬仅1100元,剧团十几个演员分。其实不仅仅是徐敏“好穷”,是整个内江川剧团都“好穷”。穷到连剧团的舞台都出租给了川人大酒楼,变成了别人的员工食堂。
但穷困潦倒的川剧人,他们没有放弃,努力在夹缝中求生。徐敏知道,回来则意味着挑战。为了川剧团能够活下去,她配合团长刘佩全,利用自己多年外出表演积累的人脉,排练了《艾在身边》、《为了孩子》等话剧。在2004、2005年接连演出,覆盖了内江全市区60多所学校。除此以外,他们还开创“月月看大戏”“百场戏曲进校园”等活动培养观众兴趣。这些活动都引起了非常大的反响,成为内江市两张响当当的名片。“有一所学校的男校长看了我们的演出在台下感动地哭,我也经常在舞台上带入情绪后哭到一分钟说不出台词。”徐敏又找回了当初在舞台上的热情。实际上,这些活动都是为了培养观众。为了培养学生的兴趣,他们在表演时加入“滚油灯”“变脸”等川剧绝技,同时还将一场川剧的时间改为45分钟。“否则学生们就容易注意力不集中。”徐敏说。
2014年,经过努力,川剧团影响力不断扩大,赶上了传统文化复兴潮流。“那个时候,内江市委书记来到内江川剧团调研,看到内江市川剧团被出租,感叹道:“你们真是太不容易了!”徐敏回忆说。从那时起,在政府的帮助下,川剧团出租的地方被收回,剧团开始重新装修,内江川剧团终于开始起死回生。“现在,我们川剧团每年紧紧结合内江文化,推出与时代结合的川剧,观众都喜欢的不得了。”徐敏对于川剧团的现状十分满意。
糖坊送甜香 时代拆沧桑
“哎,茶水来喽,大家来喝茶水喽。”一句地道的川音回荡在川剧团大厅。陶红此刻正在排练大型现代川剧《乱世糖坊》。9月2日,他们将在“四川省第十七届戏剧小品大赛”开幕式中进行首次表演。
陶红介绍道,《乱世糖坊》以20世纪三十年代为背景,紧密结合内江历史悠久的蔗糖产业,展示了一幅旧中国早期民族工业的全景图画。这一剧目将继续沿用资阳河流派中的高腔艺术为表现形式,同时也会结合内江民谣、风俗,具有浓郁的地方特色。她在这里面扮演男主角的妻子林玉秀。“我一定会用心刻画好这个形象。”陶红表示。
陶红正在进行排练 宋美彤/摄
陶红是目前内江川剧团年龄最小的演员,年仅34岁。她9岁进入川剧团学习,至今已经和川剧打了22年交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在《中国有川剧》比赛中,陶红凭借川剧《六月雪》获得了二等奖。对于川剧的发展,陶红充满了希望,“现在提出的对于传统文化的传承、保护,让我们对于这个行业充满信心,我们再也不用害怕没有戏演。”
2006年,川剧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5年7月,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支持戏曲传承发展的若干政策》;2016年四川省发布了《四川省人民政府办公厅关于支持戏曲传承发展的实施意见》。在“大潮流”的牵引下,“小地方”很快行动起来。在2013年,内江市政府宣传部与内江川剧团合力推出“百场戏曲进校园”活动,政府出钱,剧团演戏,观众受益。内江财政局拨款100万,要求内江市川剧团进校园演够100场戏剧,每场1万块。“政府的大力支持,正是我们的坚守传承川剧的底气。”陶红表示。
“唯一的问题在于现在人才的断层,周苛荪老师她们那一辈都退休了,你想想我30多岁都算最小了。”陶红自嘲道。由于川剧长期的没落,在1992年以后,川剧团再也没有招过新人。现在川剧团最大年纪的70岁,最年轻的也30多岁了。面对剧团“黄青不接”的情况,2017年徐敏根据2015年国务院52号文件:《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支持戏曲传承发展若干政策的通知》,2016年川办发12号《四川省人民政府办公厅关于支持戏曲传承发展的实施意见》等文件精神,撰写了关于招收新人的提案并获得通过。
在2018年内江川剧团终于“注入”了30个年轻的“血液”,他们年龄在12岁到16岁之间。“这30个孩子目前委托给四川省川剧学校培养,在经过四年的培训后,将回到内江市川剧团的舞台上,成为我们剧团里资阳河流派最小的川剧演员。”陶红说。
川剧资阳河流派,未来可期。
后记:
喷火变脸滚油灯,藏刀点蜡踢慧眼。生旦净末丑,嬉笑怒骂间,你可尝出那人生百态?台上演别人,台下活自己,他们是饱经沧桑的川剧人。
川剧是国务院公布的第一批入选“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地方戏曲, 是巴蜀文化中最具代表性和根深蒂固的艺术形式。川剧艺术有过最好的时代,高朋满座,场场爆满;它也曾经历阵痛,剧目失传,剧团倒闭,艺人漂泊,无人问津……长期的落寞后,我们很高兴还能看到川剧在今天焕发出新的生机。而剧团与川剧艺人正是川剧的根骨和血肉。
7月12日—7月13日,我们接连采访了川剧资阳河流派的几位传承人。连续两天的采访,原本对于川剧只是门外汉的我们,跟着他们,一起“经历”了川剧资阳河流派这几十年的兴衰变化。他们没有程蝶衣“戏比命大”的决绝,川剧繁荣昌盛时,他们是名动一时的“角儿”;川剧低沉没落时,他们也会出去“另讨饭碗”。这些平凡的人,他们也为了生活想要放弃,也有川剧人已经淹没在人海中。三代川剧人,三个不同的时代轮廓,他们只是传统戏剧长河中一点点小小的星光。但,正是这一个个小小的星光,让中国传统戏剧生生不息。
谢谢每一个中华文化的守护者。因为你们,祖国优秀传统文化经久不衰,群星灿烂。
(作者为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研究生宋美彤 郭阳 王毅璇 狄梦瑶;指导教师魏占兴、郭翠玲、王臻为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