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下:就没有我爬不过的坡

日期: 2018-09-04 15:01:13 点击:
 
    8月4日,我们计划早上去索朗格赛马场采访。那是到张掖以来最热的一天,早上不到九点出门,太阳就已将后背烤得发痒,连柳树的枝条也热得没有精神。早餐吃了一碗牛肉小饭后已经大汗淋漓,回到宾馆拿上包,站在门口始终不愿迈步。
    这种天气真的不适合出门。
    我们在马路边打了一辆出租车,刚打开车门就有一股闷热的潮气扑出来。是一位女司机,这倒也不奇怪,在张掖白天开出租车的大多都是女性。她叫曹芳,40岁左右的样子,指甲上涂着红色的指甲油,素面朝天。已经显露出皱纹的脸上显出一些即将接到大单的期待与兴奋,这天早上她虽然六点就出车了,但因为天气太热的原因打车的人并不多,一直到现在也没拉上几个人。
    一坐进车里,闷热的空气就包裹了全身,虽然开着车窗但吹进来的风也是热的。不由自主的就开始犯困,哈欠连天。
    我叹口气:“今天太热了,刚睡醒现在又感觉特别困。”
    “真的,我这两天也困得厉害。”曹芳也附和。
    “还是因为阿姨每天开车太辛苦了。”
    “其实也不是,我现在怀孕两个月了,反应不太严重,但就是容易困。”
    我愣了一下,原来我们车上现在正坐着四个人。
 
“目光里全是好奇,生活一定很顺遂”
    开始的路上,曹芳都看起来很愉悦,她还没去过这个赛马场,我们一路给她手机导航。她是那种面对未知的路很兴奋的人,从后视镜里能看到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里露出光芒,下巴伸得快要碰到方向盘,并没有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显出疲态,倒是始终精神抖擞。
    她看到路旁有卖一整车的大芒果,一个一个都是小尖角朝天摆着,像是秋菊的花蕊,新鲜的明黄色;还有路边的小土狗,耳朵一颠一颠地跑着,试探着过马路,她想起十年前自己刚刚学车时,开着教练车,突然前面窜出来一只小狗,自己害怕撞着它猛地踩了刹车,结果撞坏了后车的保险杠。
    我想着她的生活肯定是很顺遂的,像她这个年龄的女人一般早已失去了探索世界的目光了,不然的话她怎么会还保持着这样的好奇心?
    我顺势问起她的第一个孩子,曹芳脸上的喜悦又加了几分。她这个儿子在肚子里的时候就让人省心,当年怀孕的时候,都已经六个月了,自己做农活的时候不小心没站稳,一下子从三米高的田头摔了下去,身上也磕破了皮,但她当时没注意到疼,心里全是“完了,孩子肯定没了”,周围的人也吓得惊慌失措跑过来救她,把她送到医院检查,没想到孩子居然好好的。
    我惊诧不已,心也悬了一悬,“那你家老大今年几岁了?”
    “今年14,上初一。”
    我想起自己14岁的时候正叛逆得厉害,成天心头冒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怒火。“那真是要辛苦了,叛逆期的孩子不好带。”
    “我家那个倒是挺乖的,一点都不叛逆,在家里还帮我做家务。”曹芳突然笑起来,想起最近的一件趣事。有一天快中午12点,她正拉着一个客人,儿子打来电话说:“妈妈,你啥时候回来做饭啊,冰箱里的馍馍都让我吃完了,我快饿死了。”她就交代儿子出去买些面条,等她回去做饭。结果一进家门,刚脱了鞋就觉得困,钥匙一扔就坐在沙发上睡着了,也忘了做饭的事。结果醒来一看,儿子已经把面下好,还炒了两个菜,正围着围裙叫自己吃饭。想起儿子叫自己吃饭时的表情,曹芳又笑了出来。
    我心情也好起来,觉得虽然天气热了点,遇到的事都那么让人开心,尤其是昨天,虽然抱着碰运气的态度去采访,结果真的遇见了一个绝佳的受访者,看来今天运气也不会差。“那他还挺厉害的,现在会做饭的女生都不多,男生就更少了,他是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
    “其实也怪我们大人,我们两口子都跑车,常年不在家里做饭,孩子小小的就得自己学着独立,那时候他连液化气的灶台都够不着,踩个凳子切菜炒菜,做好还要等我们大人回来才吃,怕饭菜凉掉就找来一个盆子,够着盖在饭菜上。”
    曹芳更加开心,话也多了起来,提起儿子满脸都是得意,所有人都羡慕自己有个好儿子,自己也觉得有这个儿子真是命里的福气。这样想来,自己现在肚子里的第二个孩子也不会差吧?要是能和他哥哥一样那就更好了。
    后来我们才发现,这时的我们完全被愉悦感冲昏了头脑,好运气不会那么偏袒一个人,我们的路途也和曹芳过去的生活一样,还有个坡在静静地等着。
 

 

“四十岁还这么孩子气,家人一定很宠她”
    聊了一会,车也已经顺着地图的导航下了省道,朝着一座山开去,曹芳一面开着车,一面向我们确定,是这条路吗,怎么一个路标都没有?
    我心里也泛嘀咕,一个国际赛马场,还刚刚举办完赛马比赛,怎么这么偏僻难找呢?
    顺着导航,车开上了路边的岔道,路很窄,只容一车通过,而且也很陡,我低头再次看了眼导航的功夫,车就猛地熄了火。曹芳显然也吃了一惊,见已经熄火,就开始重新打火启动车子,随着钥匙的转动,车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闷哼,像是一个得了肺病的老人,猛地提起一口气,却又很快泻了下来,传来离合器升起的“嘎嘎”声,发动机也开始抖动。
    车还是没有动。
    我拉了拉背包,开始考虑走到目的地的可能性。
    曹芳不信邪地再次打火,踩下油门,带着几分恶狠狠的意思说:“开车八九年,就没有我开不过去的坡!”
    随着我们忐忑的心,车终于缓缓启动,曹芳得意地看了我一眼,孩子气地向我们炫耀,“我就说嘛,就没有我上不了的坡!”
    七拐八绕之后,车停在了索朗格赛马场的停车场,但这个位于山沟里的赛马场,只有我们的车子的声音,随着车慢慢停下,辽阔的天地间,就只剩下了风声和马粪味。
    还没下车,我的心就凉了一半。
    踩在杂草丛生的砂石路上,我们向着赛马场走去。但没有看到没有一个人,更没有可能的受访者,这对我们此行是毁灭性的打击。联系了赛马场的负责人,他说赛马场已经放假一周了,而他本人正在兰州。
    扑了个空。这意味着打车往返的400多块钱是打了水漂了,也意味着我们得重新寻找选题。巨大的失落感将我们包裹,我们垂头丧气的回到车上,告诉曹芳原路返回。
    我们的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突然失去了方向,想要原路返回却又觉得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曹芳默默看了我们一眼,拍了拍我的肩膀,伸手重新发动了车子,“心态最重要,重整旗鼓重新来过嘛,没事的。”
    我心想,你现在怀着孕,儿子宠老公惯的,40岁还这么孩子气,婆婆估计也对小家伙充满期待,一天几乎是要泡在蜜罐里了,心态当然好。
    “之前和我老公闹离婚时,整个人都快奔溃了,还好慢慢地把心态调整了过来,不然真的挺不过来。”
    我愣了一下,她居然离过婚?
    2016年,是曹芳过得最痛苦的一年。这一年,她和丈夫的婚姻破裂,离婚后,孩子被判给了丈夫,曹芳净身出户。
    离婚主要是因和婆婆的矛盾而起,婆婆看不惯曹芳娘家条件不好,当初结婚的时候婆婆就不同意。结婚后,生活习惯上的矛盾就首先爆发了。婆婆比较懒,不怎么讲究厨房卫生,曹芳又是个爱干净的人,经常正在炒菜的时候却发现锅檐上有厚厚的油垢,用指甲一抠就是一层黑泥,因此常常因为灶台没刷干净和婆婆拌嘴。  
    婆婆对她的看不顺眼开始日益滋长。每天丈夫一出门,婆婆就开始因为各种琐事挑刺找茬,把曹芳骂的晕头转向,但只要丈夫一进家门,婆婆就住了口。给牛喂水的时候,曹芳去挑来水,一头牛喝两桶,得挑三四回,曹芳让婆婆帮忙喂一下水,自己再去挑,回来后婆婆说已经喂好了,可谁知丈夫后来却发现牛还没有喝水。
    丈夫一直以为自己妈妈对媳妇挺好,两个人的关系也不错,曹芳有时和丈夫抱怨婆婆的挑剔,丈夫总觉得曹芳无事生非,反过来还骂曹芳不够孝顺。出嫁从夫,曹芳委屈地咬着下唇,也没说话。
    直到那天,快到正午了,曹芳坐在房门口洗衣服,婆婆从早晨起床就开始骂她,连续骂了几个小时也没停。婆婆站在房顶晾种子的地方骂,骂热了就坐到房里打开窗户骂,种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曹芳只当自己聋了听不见,手上捏一搓洗衣粉,接着搓衣服,并不理会。
    突然大门打开,一盆洗涮夜里尿壶的脏水朝曹芳泼了过去,曹芳躲避不及,淋得浑身湿透,婆婆指着曹芳鼻子接着骂。曹芳的怒火一下被点燃了,火冒三丈地顶撞了婆婆两句,不巧让丈夫撞见了,丈夫不问青红皂白打了曹芳一顿。洗衣服的水撒了一地,曹芳一头冲出家门就跑回了娘家。
    三天后,丈夫到娘家找人,砸门的声音震耳欲聋。接着又和曹芳的两个兄弟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衣服被撕烂了,鼻血也被打出来,混乱中误伤了曹芳的母亲。母亲被送到医院后,曹芳觉得心底冰凉,彻夜未眠。第二天提出离婚,一周后,净身出户。
    也许是心情抑郁加上常年劳顿透支了健康,曹芳病倒了,查出来得了乳腺增生和宫颈糜烂,都需要手术治疗,而这时,已经到了年关。
    民谣里唱着“二十七,宰年鸡”的时候,曹芳做完了治疗宫颈糜烂的手术,一个人躺在病房里,往来的医生和护士都行色匆匆,偶尔聚在一起聊天也都说的是“备年货了没”“今年都买了些啥”之类的话题。打开电视,到处都是阖家欢乐喜气洋洋的广告,白色的医院都叫过年的氛围染上了些吉祥如意的红色,连病房的窗户上都贴上了大红的“福”字。
    孤苦伶仃的曹芳却连躲避这些都做不到——因为手术的原因,她连翻身都需要别人的帮助,更别说找个清静的地方自己呆着了。
    生活仿佛面临着一条破烂坎坷的陡坡,而曹芳这辆破败的小车,也不再有爬上高坡的能力了。
 
“家庭这么不幸福,生活一定很愁苦”
    我心里沉吟,看着曹芳也多了几分同情,我不知道后来她是怎么从那段兵荒马乱的生活中挺过来的。
    我也不知道下一步采访该怎么办。
    我们开始慢慢踏上来时的路,两旁的树木凋零枯黄,只能听到汽车轮胎摩擦砂石的刺耳声音,显得别扭难受。不一会就又回到了那个刚刚让车熄火的陡坡,这一次汽车一顺而下,带着一丝凉爽的风也从脸旁潇洒地滑过。
    曹芳回过头来看看已经走过的陡坡,眼睛眨了两下,“我就说嘛,你看,这个坡现在看也就这样,有啥可怕的。”
    我的心开始动了,慢慢说服自己:“人生需要多几种体验,心态要放好,扑了个空也没关系,要充满热情的寻找下一个选题。”
    想起那个春节,曹芳仍然心有余悸。
    那几天还好懂事的儿子会来照顾她,而单身一年的丈夫也在失去她后体会到了老婆的好,开始回心转意,想要重归于好。
    曹芳心里有气,并没有理会丈夫的服软。住院清理了身体上的疾病之后,曹芳开始调整自己的心情,出去游山玩水、和朋友聚会,曹芳在张掖奋斗了那么多年,却一直还没自己亲自去看过七彩丹霞。
    放松了两个月后,回到张掖,用身上仅剩的一点钱租了一辆出租车,开始赚钱——她还欠着住院时借的朋友们的钱。
    忙忙碌碌地就混过了2017年,这一年年底,丈夫拜托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支书和几个关系好的邻居到曹芳娘家请求复婚,提着礼物态度恳切。曹芳看在儿子的份上,加上丈夫态度有所转变,同意复婚,条件是要和婆婆分开住,一家人到张掖市买房。
    听着听着,我突然转念,“既然今天是采访不上了,等会就要路过七彩丹霞,不如今天就去看看‘一眼七彩丹霞,天下群山无色’吧!正好今天太阳好,丹霞就得天晴的时候看,天阴的时候丹霞山的色彩都不那么艳丽了。”
    休整好的曹芳就像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斗士,开始真正为着灿烂的明天而努力着。现在家里已经买了一辆出租车,张掖市区的房子也已经按揭好,开出租的收益也还算稳定,还贷的压力也能承受,儿子一天天长大,变得更加健康可爱。现在还怀上了一个小生命,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曹芳开始笑,“哈哈,多好!等会把你们送进去了,我还可以在车上睡一会,正好我现在也有点困了。”曹芳又要把下巴伸得快碰到方向盘上了。
    那天看完七彩丹霞,终于觉得不虚此行,丹霞山的鲜艳火热算是烙进了我的心里。回到车上时脸上的汗又开始顺着脖子往下流,后背已经全都湿了。车窗一打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后来总感觉隐约听到曹芳说:“过日子就像爬坡,有爬不完的坡,但是没有一个坡,是我开不上去的!”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姓名为化名。)
 
作者:陈淑钰 陈艳
指导教师: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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